天使的独白与泪水
第65章 天使的独白与泪水
周把真昼请到家里,让她坐在沙发上。 真昼脸上挂着虚弱的笑容,仿佛风一吹就会消失在风中。周握着她的手坐了下来,然后将手从手腕移到掌心,将她的手整个包覆住。 一被周握紧,真昼的眉眼便低垂下去。
「……可以听我说一些无聊的事吗?」
在周的房间待了约十分钟后,真昼主动开口道:
「我的父母并不是因为相爱而结婚的。具体情况就不细说了,他们只是因为家庭因素和利害一致才结婚的。」
真昼平静地述说着,在现代的日本,这样的结婚理由实在很罕见。 一般来说都是因为喜欢而结婚,因为利害一致而结婚的情况也不是没有,但感觉是有点年代的往事了。
她应该是上流社会的人,父母自然也是上流社会。为了这样的理由结婚也未尝不可……即使如此,周还是觉得难以置信。
「所以……他们其实不打算生小孩,只是因为一夜冲动而有了我。既然生下来了,就只好出钱养我而已。他们本来不打算养我的吧。」 「不打算养你……」 「……他们很少回家,就算回来了,也只是把家当成旅馆过夜而已。」
真昼小声嘀咕着:「我从小时候开始就没什么机会见到父母。」看起来很憔悴。
「我不记得他们做过什么为人父母该做的事情,实质上是管家养育我长大的。他们都在外面有情人,只丢钱给我,根本不管我。他们不要我,不管我多么努力、多么当个乖孩子,他们都不会回头看我一眼。」
这时,周才真正理解为什么真昼会表现得像个乖孩子。
因为她希望父母能多少关注自己。 如果当个乖孩子,他们说不定就会留心自己、夸奖自己——真昼一直抱着这样的期待,持续表现得像个乖孩子,却找不到停止的时机,一直到了现在。
她现在仍不停戴上面具,究竟是为了赌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,还是因为不想被人触及内心的自己,才不得不戴上呢? 周不知道是哪一种,但至少可以肯定,她不是自愿戴上那些面具的。
「结果,他们根本不在乎我。就算我长得再漂亮,成绩再好,有多会运动,或是会做家事,那两个人也一次都没有关心过我……明明努力也没用,却还是那么努力的我,看起来一定很傻。」
她又补上一句:「即使知道不会有结果。」 这充满绝望的悲叹,让周感到心头一紧。
「因为有我在,那两个人就不能离婚。他们都不想当我的监护人,让情妇的家人来照顾我,而祖父母那边也不能指望,所以他们就一直在等我大学毕业。等到我能够自立以后,之后我们就几乎是没有关系的陌生人了。」 「这……」 「……当面被说『不需要你』的时候……打击真的很大,我忍不住开始自暴自弃,还在下雨天跑去荡秋千。」
闻言,在时隔几个月之后,周才明白她那时候为什么要在雨中的公园里荡秋千。
那是她被父母的无情之语所伤,伤心地四处徘徊之后抵达的地方。 正因为认为自己没有容身之处,才会露出——像迷路的孩子一样稚嫩而不安的表情吧。
无法向任何人求助,也无法完全消化那些伤人的话语,只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地来到了那个地方,独自一人伫立着。
想象到这里,周口中泛起一股淡淡的铁腥味。 看来他在无意中把嘴唇咬破了。嘴里感觉到轻微的痛觉以及独特的味道。这太过不讲理的对待,让周不知不觉间累积了怒气。
「……要是嫌麻烦的话,当初别生下我就好了。」
这句轻声低语,让周光是听到就感觉像是被一根木桩插进胸口般痛苦,他顿时停下了所有动作。
真昼亲生父母至今为止的所作所为,让周气得脑中一片空白。 正因为从未接受过父母给予的爱情,真昼才会成长为如此纤细脆弱的一个人。表面上表现得很坚强,内心却不停哭泣,结果使得她无法向任何人求助。
一旦摘下乖孩子的面具,就会露出仿佛一阵微风就能将其吹散的脆弱身影。
(为什么要把她逼到这个地步?)
周想要大声质问,然而抛弃真昼的那两个当事人并不在这里。 而且,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。
虽然周对那过分的家庭环境感到愤慨,可是他和真昼非亲非故。 他不认为一个外人有资格对真昼的家庭问题指手画脚,那样做也可能导致状况更加恶化。想到随便插手干涉反而可能伤害到她,周就什么也做不了。
只不过,要是放着她不管,感觉她好像会融化在空气中消失不见——于是周拿起旁边的毛毯盖到真昼头上。
毯子将她整个人掩藏起来,落下的阴影甚至遮住了脸。接着,周把困惑的真昼拥进了怀里。
第一次主动抱紧的身体非常纤细脆弱,仿佛多用些力气就会轻易折断。 周紧紧抱住这从未依靠过他人、一直承受至今的身体,将真昼拥入怀中。
「咦,周、你……?」 「……我好像知道你为什么长成了这样的个性。」 「是说我一点都不可爱吗?」 「才不是……我是说你很会忍耐,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脆弱的一面这点。」
她不得不忍耐。因为一旦示弱,她就真的会崩溃。
虽然帮佣似乎很照顾真昼,但对方终究是被雇来的人,不是真昼的救星。
在无法向任何人求助的状况下,她只能独自一人不断忍耐,所以才会变得这么擅长伪装自己吧。
「……我并不打算干涉你的家庭,我也没办法介入别人的家庭内部。」
周是外人,不能触及家庭这种敏感的问题。
不过,这和不支持真昼并不具有相同意义。
「……我会装作没看见。想哭就哭吧。脸色都那么惨白了还忍耐,只会憋出问题吧。」
其实周并不想让她哭。
可是,再这样继续压抑下去,她总有一天会崩溃的。
所以,他希望她能哭出来,希望她能将忍耐的一切都宣泄出来。
觉得痛苦的话,希望她能说出自己很痛苦;觉得寂寞的话,希望她能直接说出自己很寂寞。如此一来,周就能陪在她身边倾听她的诉说。
即使周对真昼所处的状况无能为力,至少还能承受她的痛苦。
「不自量力」之类的念头从脑海中一闪而过,但当真昼在周的怀里动了动,然后把脸埋到周的胸前时,那些想法便完全消失了。
「……你能保密吗?」 「我什么都没看见,所以不知道。」 「……那就、稍微……借用一下。」
真昼语带颤抖地小声说道。周没有回答,只是将原本盖在她头上的毛毯再次盖好,然后紧紧抱住了那脆弱无助的后背。
不久之后,他开始听见微弱的呜咽。 声音不大,但能听见那确实传来的哭声,是真昼发出来的。
从不唉声叹气,总是独自忍受的真昼第一次向周提出了『支持』的请求,让周也感到有点想哭,同时抱紧了她娇小的后背。
「……你这不是在看吗?」
她没有哭太久。 周没有计算时间,不过大概不到十分钟。
她大可把十六年份的痛苦全部倾吐出来,但也许是哭过头而感到疲惫,所以身体才会强行阻止她继续哭泣吧。除了精神疲劳之外,要是再产生身体疲劳的话,大脑恐怕会强制进入睡眠状态。
真昼抬起头来,双眼仍有些湿润,但也许是稍微恢复了精神,看向周的眼神已经稳定多了。
「谁教你要靠在我胸前,这也是没办法的吧。在你开始哭之前,我都有尽量不看你哭。」
周把不知何时滑落的毯子拉过来给她看,真昼随即微微一笑。
「……周。」 「怎么了?」 「……谢谢你。」 「不知道你在谢什么。」
周别过头去,心想自己是自愿这么做的,所以不记得有被感谢的道理。真昼则是再次把脸埋进他的胸口。
「再借我靠一下。」 「……哦。」
他不可能推开这种状态的真昼,而且也想继续支持她。
周故作平静地抱紧娇小的身体,然后慢慢地摸着她的头。 如果没有人称赞真昼的话,那就由自己来称赞她就好了。 周温柔地用手掌抚摸着她的头,心中怀着「你很努力了,以后不用再勉强自己在我面前逞强」这样的心意。真昼似乎也平静下来了,以放松下来的表情抬头看着他。
只不过,她心里可能还有许多不安或顾虑,表情并没有因此就变得开朗起来。
「……今后该怎么办呢?」
真昼小声嘀咕了一句,看着周的眼睛露出了为难的微笑。
「就算努力了,他也看不进眼里。其他人也是一样,就算被称赞为天使,也不代表我被人需要。大家喜欢、需要的是表现得像天使一样的椎名真昼,而不是原本的我……明明是我自己这么安排的,却因此而感到痛苦,说起来也很愚蠢。」
真昼苦笑着说「是我自己掐住了自己的脖子呢」,然后揪住周的胸口。
「真正的我既不可爱,又胆小任性,而且个性很差,讲话也很刻薄……完全没有让人喜欢的要素。」 「我倒是满喜欢的。」
周不自觉地脱口说出真心话。
他凝视着频频眨眼的真昼,接着说:
「哎,你当然也有不可爱的时候,不过更多的是让人觉得你很可爱、想要保护你的那种感觉,而且我也很喜欢你那种有话直说的性格。还有,如果性格差的话,你就不会因为这种事情烦恼了。」
周轻轻弹了一下真昼的额头,接着说:「你太悲观了。」真昼的表情随即变得有些呆愣,负面情绪也消失了。
周完全无法理解,为什么真昼会把自己说得那么糟糕。 不管是谁看到,都会认为她是个勤奋又温柔的少女吧。虽然言行多少有些直接,但她的指谪都是正确的,也总是为他人着想。 真昼说自己很胆小,但这并不是坏事。她只是因为受过太多伤害,不愿让自己再受伤,所以才会进入自我保护的状态吧。
还有,如果她不可爱的话,周也不会动不动就被她搞得心里苦闷了。 周甚至希望她能意识到自己不加掩饰的一面其实很可爱。
「别那么贬低自己。这里不就有人即使看到你的本性,也一样喜欢你吗?」
正因为她一心觉得自己不会被爱,所以才会对自己没有自信,可是对她有好感的人不只周一个,还有周的身边那些人,因此她的想法实在太过武断。 千岁就经常粘着真昼,说真实的她更可爱。不管怎么想,那都不可能只是对外人的态度。
周凝视着真昼焦糖色的眼睛这么告诉她,而真昼则是开始转移视线。 不只如此,她的眼角微微泛红,接着连脸颊都红了起来。
真昼的脸很快染上深红,几乎可以说是玫瑰色了。当周意识到这可能是出于羞耻心时,真昼已经缩起身子,眼神也游移不定。
看到真昼的样子,周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发言相当危险,于是也跟着脸红起来。
「不、不是,千岁他们也是这么想的!我绝对没有别的意思!不只是我,我爸妈、千岁和树他们都是看到你不是天使的一面后才喜欢上你的!我觉得你的为人比你自己想的……呃,还要更讨人喜欢。」
周连忙解释自己的发言,真昼也终于对上了他的视线。 不过,真昼依然因为一瞬间产生了误会而满脸通红地颤抖着,看来她感到相当难为情。周自己也很难为情,但身为被说的人,他可能比真昼更难为情。
「那个,如果你没办法再坚持下去,或者你父母无论如何都要你回去的话,你也可以来我家避难。我妈他们知道情况的话,甚至会把你藏起来。就那个,当成是去疗养的感觉。」 「……嗯。」 「我妈他们都很中意你,我想他们会说让你一直住下去也没关系……不如说,在你感到幸福之前,他们可能根本不会放你离开。我们虽然没办法决定你和父母之间的问题,但是在你下定决心之前,可以尽情地依赖我们、依靠我们。」 「嗯……」
周努力地解释以免被误会,结果真昼又开始落泪了。
「你、你怎么又哭了?」 「只是觉得自己很幸运……」 「你太不幸了吧。你可以再更任性一点。」
真昼在金钱方面或许很幸运,可是除此之外,她一直都被剥夺着。没有得到任何本应拥有的亲情,真昼还能成长到现在这样,甚至让人感到钦佩。 所以,真昼可以向别人撒娇,可以提出任性的要求。周希望能为她稍微挽回过去没能实现的愿望。
「……那,我可以拜托你吗?」 「什么事?」
周先补充道「如果是我能实现的话」,真昼随即轻笑一声,喃喃说道:「只有你能做到。」
「……请多看着我。」 「我一直都有好好看着你的努力,而且要是我移开视线,感觉你就会跑走了,所以我一直看着呢。」 「……请抓住我。」 「我会牵着你的手。」
周凑近看向真昼的脸,问她「只有这些?」,真昼则是凝视了他半晌,然后腼腆地笑了。
「今天就请你用全身抓住我。」
说完,真昼将手绕到周的背后,把脸埋在他的胸前。周的心跳漏了一拍,但他告诫自己不可以胡思乱想,于是把那些邪念压了下去,然后再次抱紧了真昼纤细的身体。